【仗露】許願池
- JOJO 衍生 / 仗露單篇
- 《那樣的不期而然如春日的霞草驟然盛開》系列首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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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方仗助坐立難安。
高速行駛的車廂轟隆隆作響，他托著腮看向窗外，佯裝漫不經心。倏忽即逝的景色逐漸增添綠意，列車已經行至鄉間，他支在窗台上的手臂被震得微微發麻。
挪動雙腿，他變換了坐姿，刻意讓鞋尖擦過對面翹起的小腿，對坐的男人僅僅是投來一個不耐煩的眼神，當他是陌生人一般，自顧自地一口咬下手中的飯糰。
仗助咽了咽口水，終於按捺不住開口：
「喂，露伴，人家都專程陪你來了，就不能表現得感激一點嗎？」
聞言，男人猛然抬起臉，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，顧不得口中的食物，大聲回應：
「啊？我岸邊露伴為什麼非得對你這種傢伙表現感激不可？」
仗助朝旁躲了躲，閃避差點噴出的飯粒。察覺他的舉動，露伴忿忿不平地嚥下食物，一臉「我為什麼要為了這種傢伙失態」的懊悔，故作冷靜地補充：
「再說我也沒拜託過你吧。」
「要不是康一拜託，你以為我想浪費假日跟你出門嗎？」
仗助有氣無力地反駁。露伴的注意力已經完全移回飯糰，慢條斯理地咀嚼完一口，才又說道：
「那是輕易答應別人請求的你不好不是嗎？」
「露伴你這傢伙……」
盯著一顆顆飽滿的飯粒，仗助吞了吞口水。
大清早康一來電時，他還處於睡夢之中，迷迷糊糊地了解完狀況，早餐也沒來得及碰，便啟程趕往車站。看起來已經等候多時的露伴見到他時，露出了嫌棄的表情。
「既然如此，那也沒辦法了，畢竟是展覽展出的最後一天。」
當仗助解釋，康一和由花子相約去Ｓ市看畫展無法前來，露伴並沒有如想像中大發雷霆，只是感同身受地點頭，平靜地說道。
仗助在電話裡問過康一，這種臨時邀約人出遠門的任性的傢伙，不理他不就好了？
「露伴老師好像有什麼特異體質，每次出遠門都遇上麻煩事，時常帶傷回來，讓人無法放著不管。啊啊⋯⋯但是這種話千萬不可以在老師面前說喔。」
康一相當善解人意地回應。他們之間彷彿存在著一種自然而然的默契。
明明兩人和露伴相識的時間差不多長，是個性使然，還是從哪個分歧點開始出現區別？
仗助撐著腦袋隨意猜想，感到胃餓得發疼。
列車駛過山洞，車廂內暗了又亮，突然一個黑影循著拋物線的軌跡襲來，手出於反射地接住，柔軟而紮實的觸感。
「看著你的臉讓我毫無胃口。」
露伴撇頭面向窗外，擺出一副不屑正眼相待的態度。仗助手中捏著半顆飯糰，心裡五味雜陳，飯粒中顯露出的梅干使得嘴裡不斷分泌唾液，肚子也毫不留情地發出響亮聲響。
「啊──可惡！」
一路朝東行駛的列車緩緩彎向北方，空氣中帶著鄉間特有的清新氣息，外頭是一望無際的農田。
「喂。」
露伴瞥了他一眼，指了指嘴角。
仗助摸了摸，空的。露伴面露不悅，伸手捻去一顆飯粒，嘲弄道：
「你是剛上幼兒園的小鬼嗎？」
「唔嗯……謝謝。」
仗助咕噥，露伴的目光早已回到窗外。明媚的晨光斜射進車廂，照得他的側顏稜角分明，筆尖狀的耳飾隨之閃耀。
他摸了摸自己的臉，方才被觸碰過的地方，不知為何有股隱隱發熱的錯覺。
§
「露伴，你確定沒走錯路嗎？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？」
仗助第三次開口詢問。地上的泥土混雜著碎石，卡在鞋底的紋路裡，生長繁盛的枝葉掠過衣袖，聳天大樹茂密成蔭，回應他的只有鳥叫蟲鳴。
綠髮的男人停在矮樹叢前，躊躇不前，從泥土地上雜草斑駁的痕跡，勉強可以辨識出兩條分岔的小徑。
「露伴──」
男人垂墜的耳飾一晃，朝雜草更加茂盛的那條邁步，頭也不回地說：
「吵死人了！不想來的話就別來，剛不就叫你在村子裡等嗎？」
「是好險我跟來了才對吧？你要一個人進到這種深山裡嗎？」
仗助悠悠地跟上前，領在前方的人卻冷不防地停下腳步。
「我說你啊，該不會覺得我岸邊露伴需要你保護吧？」
露伴回過頭，目光筆直地看向他。仗助一愣，心緒全寫在臉上，男人擰起眉頭，微微瞇起眼，神色凌厲。
「我露伴最討厭有這種想法的人！特別是你。」
「……我跟你真的合不來耶。」
看著那身冷漠的背影，仗助小聲嘀咕。露伴沒有任何反應，不知道有沒有聽見。
較勁似的，仗助也不打算再出聲──
「哇啊！露、露伴⋯⋯」
聲音忍不住發顫，他僵直地佇立，手指向腳邊的草叢。
「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？我好像看到什麼⋯⋯是蛇嗎？啊⋯⋯我最怕爬蟲類了。」
露伴看他一眼，俯身探查。
「是蛇。哦⋯⋯沒見過的品種，身上沒有花紋，背部呈青色，腹部黃綠色，身長約一公尺⋯⋯」
仗助一聽，身體繃得更緊，動也不敢動，卻見露伴蹲下身，興致勃勃地拿起相機逼近。
「呿，逃跑了。」
仗助鬆一口氣，墊起腳尖，小心翼翼繞過草叢，露伴一副看見稀奇事物的模樣打量著他。
「⋯⋯你幹嘛那樣看我？對啦，我就是對那種滑滑冷冷的生物沒轍。」
「蛇的視力很差，大部分是靠地面震動感知周圍，比你所想的更怕人類，感受到腳步就會逃跑。」
「欸──是這樣啊。露伴懂得真多。」
露伴挑高了眉，像是對他的恭維心存質疑。但對於仗助後續提出的，幾個爬蟲類習性相關的詢問，也都仔細回答了。
「剛剛山腳下路過的那間旅店，很老舊的那間，你還記得吧？」
放緩了步伐，露伴話鋒一轉，突然這麼問道。仗助點了點頭。
「唔嗯。」
「上次我來的時候，從老闆的記憶裡讀到一件有趣的事情⋯⋯」
露伴似笑非笑，刻意壓低了嗓音，略帶神秘地繼續說道：
「上面是這麼寫的──」
我十歲那年，村子裡發生了一件大事。
有一戶姓橋本的人家，太太是年輕貌美的少婦，和丈夫育有一子。
那是位相當頑皮的小男孩，我時常在橋本太太洗衣時替她看顧，以防孩子掉進溪裡。作為答謝，橋本太太會用她細白的手臂，從兜裡掏糖給我吃。其實我只是貪看她挽起衣袖的模樣。
一日，橋本太太帶孩子上山，一個不留神，孩子失蹤了。動用全村的人找了三天三夜，活要見人，死要見屍，卻什麼都沒找著。橋本太太傷心欲絕，後來便搬家了。
「露伴是不是有隨便對陌生人用『天堂之門』的習慣啊？」
「別吵，聽我講完。」露伴狠瞪他一眼。
長大後，我繼承了家中的旅店。
有一陣子，突然來了相當多外地的旅客。他們不知道在哪裡聽說，村子邊的山上有一座神奇的水潭，在月圓後的日子許願便會生效。
人來來去去，眾說紛紜，分不清真假。後來慕名前來的旅人越來越少，兩三年都沒有一個，我認為這不過是個虛構的傳言。
某日，旅店來了一家四口，正直壯年的丈夫、貌美的妻子以及兩個年幼的孩子，聽聞是因潭而來。
其中一位孩子頑皮，打翻了茶水，少婦頻頻道歉，挽起袖子擦拭，露出了細白的手臂。
我手裡夾著菸，呆愣住了。直到現在指頭上還有被菸燙傷的疤痕。
少婦的手腕內側生了三顆痣，排成小巧的三角形，和當年孩子失蹤的橋本太太如出一轍。連她的臉，似乎也模模糊糊和兒時記憶中重疊。
怎麼可能？我只當是巧合。後來，卻聽村子裡的人說，少婦是一個人搭火車離開的。
我的背脊發涼，大病一場，差點把一條老命也給賠上了。
「你知道嗎？發生這件事的時候啊⋯⋯」
露伴的聲音越來越輕，對即將出口的話極為膽怯似的，手指半掩著嘴，仗助懸著一顆心，吞了吞口水。
「老闆已經是個七十五歲的老頭子了啊！」
「哇啊！什、什麼！那、那個女人⋯⋯是妖怪嗎？」
仗助打了一個寒顫。露伴瞪大眼睛，神情挫敗，隱忍著怒意說：
「⋯⋯你這白癡！跟你說話真是浪費時間。」
像是想把他遠遠拋在後頭，露伴腳程加速，仗助不明所以，快步追上前，拉了拉他的衣袖。
「欸露伴⋯⋯我們該、該不會是要去⋯⋯」
「你說呢？」
諷刺的語調殘忍地證實他的猜測，仗助抱頭大叫：
「啊啊啊，你沒有討厭我到想拿我當祭品許願吧？」
露伴斜睨著他，不置可否，冷淡地道：
「⋯⋯原來你聽得懂人話啊。」
§
「竟然真的存在啊。」
日光照耀下，潭面波光粼粼，走離樹蔭庇護，仗助瞇起眼睛。
涓涓細流從陡峭的山壁間淌下，在下方岩地低凹處形成一汪淺潭，大約只是杜王町車站前水池的三四倍大。仗助盯著佈滿碎石的地面，猶豫片刻，還是盤腿坐了下來。
「和想像中不太一樣，感覺⋯⋯怎麼說？很普通？」
水質清澈，一望見底，他伸手撥了撥，冰涼的水流滑過指間。
「人的記憶是不會說謊的，這座水潭一定藏著某些秘密。從那位女子的事蹟判斷，許願需要『祭品』，可能也必須靠某種特定『儀式』觸發。」
「欸──」
露伴站在不遠處，單手環腰，另一手托著下巴。而後，仗助看著他打開長夾，拿出一枚硬幣，問道：
「露伴的願望是五百元就能實現的嗎？」
「誰知道呢。」
「這又是做什麼？」
仗助問。露伴轉過身，背對著水潭。
「世界上最著名的許願池，你知道嗎？」
仗助搖了搖頭。
「世上最著名的許願池是特雷維噴泉，位於義大利羅馬，許願的儀式和一般的不同，是背對著水池，用右手拿取硬幣，朝左肩的後方丟出，像這樣。」
露伴拿著硬幣在空中比劃。仗助手肘支在腿上，偏著腦袋，手背托著臉頰，說道：
「不愧是露伴，我第一次聽說呢。但是⋯⋯這裡是日本哦？那套對日本的神明有效嗎？直接用參拜流程就好了吧。」
「就說了，不試試看怎麼知道。」
露伴沒好氣地回應，看也不看他，手臂在胸前一劃，丟出了硬幣。
「『想見到那位姓橋本的女人』。」
噗通一聲，潭面濺起細小的水花，他們一同注視著硬幣緩緩下沉，靜靜地落至水底。
四周景物依舊，什麼也沒發生。仗助說：
「算⋯⋯成功嗎？完全無法判斷呢，總不可能人就從後方走出來吧？」
「⋯⋯」露伴咬著牙，不語。
「再說，這個要求也太含糊了，露伴不許些能立即看出效果的願望嗎？」
「我說啊⋯⋯你這傢伙能不能別擅自在那裡指指點點的。」
「欸？我只是提出更有效率的方法啊。」
「混帳傢伙，你是指我岸邊露伴的方法不好嗎？」
「喂喂，你別擅自曲解別人的意思。」
「不然你是什麼意思？這麼有本事你來試試啊！」
「啊啊，用不著你說！我正有此意。」
仗助瀟灑地拍拍屁股起身，從錢包拿出一枚百元硬幣──
哇啊，糟了，根本沒想好要許什麼願望啊。
露伴不屑的目光注視下，攸關顏面問題，容不得耽擱，他將硬幣向前一拋。噹啷一聲，硬幣擊中外圍的岩石，高高彈起，噗通地濺起水花，卡在淺灘的石縫間。
身後傳來男人的哼笑聲，仗助滿肚子悶氣。
可惡，幸災樂禍的傢伙，真不知道這種彆扭的個性到底怎麼養成的。
他俯下身，手探向石縫，不知何時出現的，螺旋狀的細小水流，悠悠地流來，輕輕吸附他的指尖。
「嗯？」
仗助嘗試抽出手指，失敗了。水流的背後像是有一具馬達似的，越是掙扎，吸力越為強大。
「『瘋狂鑽石』、唔⋯⋯唔嗯⋯⋯」
才一眨眼的時間，整隻手臂都被吸進水裡，潭底浮現了巨大的漩渦，仗助只來得及叫出替身，便一頭栽進潭中。
淺潭明明清澈見底，深度不過及腰，仗助卻整個人都位於水面之下，「瘋狂鑽石」勉強用手臂抱住了石塊。漩渦的吸力還在增強，那股力道似乎在宣示自己是強勁而絕對的。
「瘋狂鑽石」也迅速地被拖入水中，千鈞一髮之際，一位戴著帽子的男孩雙手抓住他的手掌，是露伴的替身使者「天堂之門」。
仗助吃力地維持替身，漩渦幾乎要耗盡他的體力，露伴不知道對自己下了什麼指令，人和替身都被拖進水裡了，腳卻還牢牢地勾在岸上。
啊啊露伴這傢伙耍什麼帥呀，替身明明不是力量型的。
露伴看起來吸了一大口氣，臉頰都鼓起來了，那畫面讓仗助有點想笑，露伴像是察覺他的想法，狠狠瞪著他。
忽然，露伴的臉變得扭曲，耳邊出現一絲鮮紅，筆尖狀的耳飾從仗助眼前迅速流過，被吸入深不見底的潭底。
這樣⋯⋯不行呢⋯⋯
仗助咧嘴一笑，露伴瞪大了眼，臉色變得猙獰，不知道大吼了些什麼，氣泡從他嘴裡湧了出來。
大概是「你這傢伙，不許放手」吧。真不好意思，我東方仗助不是會任你擺佈的男人。
仗助收起替身，闔上眼睛，任由自己墜入漩渦之中。
§
孩童歡快的嬉鬧聲傳入耳裡，仗助猛然回過神，像是從一個很長的夢中醒來。
一群男孩正在踢球，周圍有紅色的滑梯、藍色鐵桿的鞦韆，以及漆成黃色的圍欄，相當熟悉的景色。他發覺自己佇立於杜王町的公園，衣物乾爽，沒有半點水痕。
在一聲稚嫩的、帶著懊悔的吶喊之後，一顆球緩緩滾落到他腳前。
「喂！球、踢過來！」
其中一位男孩朝他招手，仗助伸腳一踢，球聞風不動。
怎、怎麼回事？看錯了嗎？
鞋尖像是穿透了球，他揉了揉眼睛。男孩等不及了，三步兩步跑過來撿起球，喊道：
「喂！露伴！你沒聽到嗎？」
仗助轉過身，見到後方的長椅上，坐著一位拿著素描簿的男孩，男孩抬眼一瞥，又低下頭去。
「你這不是有聽到嗎！吶，來一起玩球吧？」
男孩抱著球，從仗助的身體中間穿透而過，像是他不存在一樣。仗助忍不住「哇啊」叫出聲來，想著我該不會是死掉變成幽靈了吧。
「離我遠一點。」
長椅上的男孩冷冷地道，頭也不抬，自顧自畫著畫。
無疑地是岸邊露伴。仗助搔了搔臉頰，隱約瞭解了情況──這大概是許願池顯示的，露伴的過去。
男孩走向長椅，似乎打算在露伴身旁坐下。
「你最近為什麼都不跟我們一起玩了？上次你不是說想看我的絕招嗎？咻咻咻，連續越過三個人，咚──進球，超厲⋯⋯」
「滾開！叫你離我遠一點沒聽到嗎！」
突如其來的大吼讓仗助縮了縮肩膀，男孩同樣被嚇著了，愣在原地。在露伴的瞪視下，男孩動了動嘴唇，想說什麼又作罷，頭也不回地跑回群體。
「露伴那傢伙是怎麼了？」
「別理他了，我們去其他地方玩吧。」
孩童們竊竊私語，推鬧著走出公園。
「自從鈴美姊姊家出事後他就怪怪的，我媽媽說他可能被嚇到頭腦壞掉了。」
「欸，說不定他看到殺人魔的長相⋯⋯會成為下一個目標哦。」
「哇哇你別亂嚇人啊。」
「聽說他下個月就要搬走了，幸好幸好⋯⋯」
仗助配合男孩們的步伐，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，直到話題轉移了，才返身回到公園。
孤身坐在長椅上的露伴腳邊，多了一位不請自來的訪客。
「走開。」
白橘相間的小貓「喵」一聲，用臉蹭了蹭他的鞋子，露伴咬著筆，挪向旁邊的空位。
貓咪原地躺下來，露出了肚皮，一會兒後又翻了半圈，在露伴的雙腳間穿梭。
「我說走⋯⋯開。」
小貓跳上長椅，從露伴的腿上橫行而過，縮折起手掌，在他身側趴了下來。
露伴停下畫筆，抬起頭環顧四周，而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，摸了摸貓咪的頭。素描簿被他放了下來，上頭畫的是剛剛那群踢球的孩童。
在他的撫摸之下，貓咪相當享受地瞇起眼睛。露伴露出了帶點孩子氣又彆扭的表情，像是在說「我才沒有為此感到開心呢」。
真是個不坦率的傢伙。
仗助大剌剌地利用幽靈的身份站在露伴面前，明知道摸不到，還是伸手戳了戳他的臉頰。
不知怎麼的，貓咪警戒似的抬起頭，亮出了爪子──看的是仗助所在的方向。
「欸？我？」
圓亮的貓眼一瞬也不瞬，倏地朝他飛撲而去，貓爪穿透過身體，仗助「哇」一聲，退後了兩三步。
理所當然撲空的貓炸開了毛，對他齜牙咧嘴，激烈地嚎叫。
「誰在那裡！」
露伴飛也似的跳出來，沒有片刻猶豫。
他張開雙臂，用瘦小的身軀掩住貓咪，面目猙獰。
「要就朝我來！不准傷害牠！」
是這樣啊⋯⋯露伴你這傢伙⋯⋯
仗助忽然感到一陣暈眩，雙腿一軟，跌坐在地。
他徒勞地抬起手，想碰碰露伴那張顫抖著雙唇、泫然欲泣的小臉，而後眼前一黑，失去了意識。
§
仗助睜開眼睛，入眼的是一望無際的藍天。
不知道躺了多久，他呻吟著坐起身，背因為碎石子地而發疼。落水這回事彷彿從沒發生，他的衣物全是完好的，連髮型都沒亂。
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傳來，一個人影從潭中跨步上岸，怒氣沖沖地逼近，一把揪住他的衣襟。
「你這個⋯⋯該死的、老愛隨便攪和別人事情的傢伙⋯⋯」
跨坐在身上的男人嗓音發顫，全身上下濕透了，蒼白的臉上佈滿水痕，水不斷地從髮梢滴落。
「露伴⋯⋯」
仗助攬過他的腰，把人按進懷裡。
露伴渾身一僵，任由他抱著。半晌後，安撫受驚的孩子似的，輕拍他的背。
仗助把頭靠上他的肩，彷彿承諾一般地，認真說道：
「吶，露伴，我是沒那麼容易死的，所以你安心信賴我吧。」
「你、你沒頭沒腦胡說什麼啊！」
露伴掙扎著要推開他，仗助不放手，緊摟著他濕涼的身軀，水緩緩地滲進布料，濕潤了衣物。
「啊──混帳！『天堂之門』！」
身體上開出了書頁，仗助「咚」地倒回地上，仰看著露伴的視線游移。
「露伴老師，有沒有人說過你閱讀的表情很可怕？」
仗助抬起軟趴趴的手，「瘋狂鑽石」輕輕觸上那張臉龐，將上頭的傷痕一掃而空。
岸邊露伴撇頭望著窗外，刻意忽視對座的男人。
「露伴，你該不會還在為那件事生氣吧？」
仗助湊近了那張令人煩躁的臉，他看了一眼，很快移開視線，冷淡地道：
「你為什麼覺得我要為那種事生氣？」
露伴身為漫畫家的那一部分不得不佩服，仗助弄乾衣服的方法相當有創意──「瘋狂鑽石」一瞬間把衣物扯裂，擰乾每一塊碎布，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復原。
「因為⋯⋯就是⋯⋯啊，我真的什麼都沒看到啦。」
仗助搔搔臉頰，微微紅了臉。
露伴懶得吭聲，他反倒得寸進尺，坐到身旁的座位。
「吶，露伴──」
「仗助，可以拜託你安靜一點嗎？」
見了露伴的表情，他識相地閉上了嘴，卻沒半點回到對座的意思。
天還亮著，遠方的農舍已經點起燈火，明明半天不到旅程，預期之外的漫長。
隔壁的男人打起瞌睡，隨著車廂震動，一顆頭在空中左右搖晃。
麻煩的傢伙⋯⋯
露伴朝旁挪了挪，肩頭先是被輕輕一點，沉沉的重量接續在後。
倚在身上的人發出平穩的呼吸聲，看著那張毫無防備的睡顏，露伴掩嘴打了個呵欠，睏意如同車窗外的暮色，緩緩地侵襲而來。
Fin.
高速行駛的車廂轟隆隆作響，他托著腮看向窗外，佯裝漫不經心。倏忽即逝的景色逐漸增添綠意，列車已經行至鄉間，他支在窗台上的手臂被震得微微發麻。
挪動雙腿，他變換了坐姿，刻意讓鞋尖擦過對面翹起的小腿，對坐的男人僅僅是投來一個不耐煩的眼神，當他是陌生人一般，自顧自地一口咬下手中的飯糰。
仗助咽了咽口水，終於按捺不住開口：
「喂，露伴，人家都專程陪你來了，就不能表現得感激一點嗎？」
聞言，男人猛然抬起臉，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，顧不得口中的食物，大聲回應：
「啊？我岸邊露伴為什麼非得對你這種傢伙表現感激不可？」
仗助朝旁躲了躲，閃避差點噴出的飯粒。察覺他的舉動，露伴忿忿不平地嚥下食物，一臉「我為什麼要為了這種傢伙失態」的懊悔，故作冷靜地補充：
「再說我也沒拜託過你吧。」
「要不是康一拜託，你以為我想浪費假日跟你出門嗎？」
仗助有氣無力地反駁。露伴的注意力已經完全移回飯糰，慢條斯理地咀嚼完一口，才又說道：
「那是輕易答應別人請求的你不好不是嗎？」
「露伴你這傢伙……」
盯著一顆顆飽滿的飯粒，仗助吞了吞口水。
大清早康一來電時，他還處於睡夢之中，迷迷糊糊地了解完狀況，早餐也沒來得及碰，便啟程趕往車站。看起來已經等候多時的露伴見到他時，露出了嫌棄的表情。
「既然如此，那也沒辦法了，畢竟是展覽展出的最後一天。」
當仗助解釋，康一和由花子相約去Ｓ市看畫展無法前來，露伴並沒有如想像中大發雷霆，只是感同身受地點頭，平靜地說道。
仗助在電話裡問過康一，這種臨時邀約人出遠門的任性的傢伙，不理他不就好了？
「露伴老師好像有什麼特異體質，每次出遠門都遇上麻煩事，時常帶傷回來，讓人無法放著不管。啊啊⋯⋯但是這種話千萬不可以在老師面前說喔。」
康一相當善解人意地回應。他們之間彷彿存在著一種自然而然的默契。
明明兩人和露伴相識的時間差不多長，是個性使然，還是從哪個分歧點開始出現區別？
仗助撐著腦袋隨意猜想，感到胃餓得發疼。
列車駛過山洞，車廂內暗了又亮，突然一個黑影循著拋物線的軌跡襲來，手出於反射地接住，柔軟而紮實的觸感。
「看著你的臉讓我毫無胃口。」
露伴撇頭面向窗外，擺出一副不屑正眼相待的態度。仗助手中捏著半顆飯糰，心裡五味雜陳，飯粒中顯露出的梅干使得嘴裡不斷分泌唾液，肚子也毫不留情地發出響亮聲響。
「啊──可惡！」
一路朝東行駛的列車緩緩彎向北方，空氣中帶著鄉間特有的清新氣息，外頭是一望無際的農田。
「喂。」
露伴瞥了他一眼，指了指嘴角。
仗助摸了摸，空的。露伴面露不悅，伸手捻去一顆飯粒，嘲弄道：
「你是剛上幼兒園的小鬼嗎？」
「唔嗯……謝謝。」
仗助咕噥，露伴的目光早已回到窗外。明媚的晨光斜射進車廂，照得他的側顏稜角分明，筆尖狀的耳飾隨之閃耀。
他摸了摸自己的臉，方才被觸碰過的地方，不知為何有股隱隱發熱的錯覺。
§
「露伴，你確定沒走錯路嗎？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？」
仗助第三次開口詢問。地上的泥土混雜著碎石，卡在鞋底的紋路裡，生長繁盛的枝葉掠過衣袖，聳天大樹茂密成蔭，回應他的只有鳥叫蟲鳴。
綠髮的男人停在矮樹叢前，躊躇不前，從泥土地上雜草斑駁的痕跡，勉強可以辨識出兩條分岔的小徑。
「露伴──」
男人垂墜的耳飾一晃，朝雜草更加茂盛的那條邁步，頭也不回地說：
「吵死人了！不想來的話就別來，剛不就叫你在村子裡等嗎？」
「是好險我跟來了才對吧？你要一個人進到這種深山裡嗎？」
仗助悠悠地跟上前，領在前方的人卻冷不防地停下腳步。
「我說你啊，該不會覺得我岸邊露伴需要你保護吧？」
露伴回過頭，目光筆直地看向他。仗助一愣，心緒全寫在臉上，男人擰起眉頭，微微瞇起眼，神色凌厲。
「我露伴最討厭有這種想法的人！特別是你。」
「……我跟你真的合不來耶。」
看著那身冷漠的背影，仗助小聲嘀咕。露伴沒有任何反應，不知道有沒有聽見。
較勁似的，仗助也不打算再出聲──
「哇啊！露、露伴⋯⋯」
聲音忍不住發顫，他僵直地佇立，手指向腳邊的草叢。
「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？我好像看到什麼⋯⋯是蛇嗎？啊⋯⋯我最怕爬蟲類了。」
露伴看他一眼，俯身探查。
「是蛇。哦⋯⋯沒見過的品種，身上沒有花紋，背部呈青色，腹部黃綠色，身長約一公尺⋯⋯」
仗助一聽，身體繃得更緊，動也不敢動，卻見露伴蹲下身，興致勃勃地拿起相機逼近。
「呿，逃跑了。」
仗助鬆一口氣，墊起腳尖，小心翼翼繞過草叢，露伴一副看見稀奇事物的模樣打量著他。
「⋯⋯你幹嘛那樣看我？對啦，我就是對那種滑滑冷冷的生物沒轍。」
「蛇的視力很差，大部分是靠地面震動感知周圍，比你所想的更怕人類，感受到腳步就會逃跑。」
「欸──是這樣啊。露伴懂得真多。」
露伴挑高了眉，像是對他的恭維心存質疑。但對於仗助後續提出的，幾個爬蟲類習性相關的詢問，也都仔細回答了。
「剛剛山腳下路過的那間旅店，很老舊的那間，你還記得吧？」
放緩了步伐，露伴話鋒一轉，突然這麼問道。仗助點了點頭。
「唔嗯。」
「上次我來的時候，從老闆的記憶裡讀到一件有趣的事情⋯⋯」
露伴似笑非笑，刻意壓低了嗓音，略帶神秘地繼續說道：
「上面是這麼寫的──」
我十歲那年，村子裡發生了一件大事。
有一戶姓橋本的人家，太太是年輕貌美的少婦，和丈夫育有一子。
那是位相當頑皮的小男孩，我時常在橋本太太洗衣時替她看顧，以防孩子掉進溪裡。作為答謝，橋本太太會用她細白的手臂，從兜裡掏糖給我吃。其實我只是貪看她挽起衣袖的模樣。
一日，橋本太太帶孩子上山，一個不留神，孩子失蹤了。動用全村的人找了三天三夜，活要見人，死要見屍，卻什麼都沒找著。橋本太太傷心欲絕，後來便搬家了。
「露伴是不是有隨便對陌生人用『天堂之門』的習慣啊？」
「別吵，聽我講完。」露伴狠瞪他一眼。
長大後，我繼承了家中的旅店。
有一陣子，突然來了相當多外地的旅客。他們不知道在哪裡聽說，村子邊的山上有一座神奇的水潭，在月圓後的日子許願便會生效。
人來來去去，眾說紛紜，分不清真假。後來慕名前來的旅人越來越少，兩三年都沒有一個，我認為這不過是個虛構的傳言。
某日，旅店來了一家四口，正直壯年的丈夫、貌美的妻子以及兩個年幼的孩子，聽聞是因潭而來。
其中一位孩子頑皮，打翻了茶水，少婦頻頻道歉，挽起袖子擦拭，露出了細白的手臂。
我手裡夾著菸，呆愣住了。直到現在指頭上還有被菸燙傷的疤痕。
少婦的手腕內側生了三顆痣，排成小巧的三角形，和當年孩子失蹤的橋本太太如出一轍。連她的臉，似乎也模模糊糊和兒時記憶中重疊。
怎麼可能？我只當是巧合。後來，卻聽村子裡的人說，少婦是一個人搭火車離開的。
我的背脊發涼，大病一場，差點把一條老命也給賠上了。
「你知道嗎？發生這件事的時候啊⋯⋯」
露伴的聲音越來越輕，對即將出口的話極為膽怯似的，手指半掩著嘴，仗助懸著一顆心，吞了吞口水。
「老闆已經是個七十五歲的老頭子了啊！」
「哇啊！什、什麼！那、那個女人⋯⋯是妖怪嗎？」
仗助打了一個寒顫。露伴瞪大眼睛，神情挫敗，隱忍著怒意說：
「⋯⋯你這白癡！跟你說話真是浪費時間。」
像是想把他遠遠拋在後頭，露伴腳程加速，仗助不明所以，快步追上前，拉了拉他的衣袖。
「欸露伴⋯⋯我們該、該不會是要去⋯⋯」
「你說呢？」
諷刺的語調殘忍地證實他的猜測，仗助抱頭大叫：
「啊啊啊，你沒有討厭我到想拿我當祭品許願吧？」
露伴斜睨著他，不置可否，冷淡地道：
「⋯⋯原來你聽得懂人話啊。」
§
「竟然真的存在啊。」
日光照耀下，潭面波光粼粼，走離樹蔭庇護，仗助瞇起眼睛。
涓涓細流從陡峭的山壁間淌下，在下方岩地低凹處形成一汪淺潭，大約只是杜王町車站前水池的三四倍大。仗助盯著佈滿碎石的地面，猶豫片刻，還是盤腿坐了下來。
「和想像中不太一樣，感覺⋯⋯怎麼說？很普通？」
水質清澈，一望見底，他伸手撥了撥，冰涼的水流滑過指間。
「人的記憶是不會說謊的，這座水潭一定藏著某些秘密。從那位女子的事蹟判斷，許願需要『祭品』，可能也必須靠某種特定『儀式』觸發。」
「欸──」
露伴站在不遠處，單手環腰，另一手托著下巴。而後，仗助看著他打開長夾，拿出一枚硬幣，問道：
「露伴的願望是五百元就能實現的嗎？」
「誰知道呢。」
「這又是做什麼？」
仗助問。露伴轉過身，背對著水潭。
「世界上最著名的許願池，你知道嗎？」
仗助搖了搖頭。
「世上最著名的許願池是特雷維噴泉，位於義大利羅馬，許願的儀式和一般的不同，是背對著水池，用右手拿取硬幣，朝左肩的後方丟出，像這樣。」
露伴拿著硬幣在空中比劃。仗助手肘支在腿上，偏著腦袋，手背托著臉頰，說道：
「不愧是露伴，我第一次聽說呢。但是⋯⋯這裡是日本哦？那套對日本的神明有效嗎？直接用參拜流程就好了吧。」
「就說了，不試試看怎麼知道。」
露伴沒好氣地回應，看也不看他，手臂在胸前一劃，丟出了硬幣。
「『想見到那位姓橋本的女人』。」
噗通一聲，潭面濺起細小的水花，他們一同注視著硬幣緩緩下沉，靜靜地落至水底。
四周景物依舊，什麼也沒發生。仗助說：
「算⋯⋯成功嗎？完全無法判斷呢，總不可能人就從後方走出來吧？」
「⋯⋯」露伴咬著牙，不語。
「再說，這個要求也太含糊了，露伴不許些能立即看出效果的願望嗎？」
「我說啊⋯⋯你這傢伙能不能別擅自在那裡指指點點的。」
「欸？我只是提出更有效率的方法啊。」
「混帳傢伙，你是指我岸邊露伴的方法不好嗎？」
「喂喂，你別擅自曲解別人的意思。」
「不然你是什麼意思？這麼有本事你來試試啊！」
「啊啊，用不著你說！我正有此意。」
仗助瀟灑地拍拍屁股起身，從錢包拿出一枚百元硬幣──
哇啊，糟了，根本沒想好要許什麼願望啊。
露伴不屑的目光注視下，攸關顏面問題，容不得耽擱，他將硬幣向前一拋。噹啷一聲，硬幣擊中外圍的岩石，高高彈起，噗通地濺起水花，卡在淺灘的石縫間。
身後傳來男人的哼笑聲，仗助滿肚子悶氣。
可惡，幸災樂禍的傢伙，真不知道這種彆扭的個性到底怎麼養成的。
他俯下身，手探向石縫，不知何時出現的，螺旋狀的細小水流，悠悠地流來，輕輕吸附他的指尖。
「嗯？」
仗助嘗試抽出手指，失敗了。水流的背後像是有一具馬達似的，越是掙扎，吸力越為強大。
「『瘋狂鑽石』、唔⋯⋯唔嗯⋯⋯」
才一眨眼的時間，整隻手臂都被吸進水裡，潭底浮現了巨大的漩渦，仗助只來得及叫出替身，便一頭栽進潭中。
淺潭明明清澈見底，深度不過及腰，仗助卻整個人都位於水面之下，「瘋狂鑽石」勉強用手臂抱住了石塊。漩渦的吸力還在增強，那股力道似乎在宣示自己是強勁而絕對的。
「瘋狂鑽石」也迅速地被拖入水中，千鈞一髮之際，一位戴著帽子的男孩雙手抓住他的手掌，是露伴的替身使者「天堂之門」。
仗助吃力地維持替身，漩渦幾乎要耗盡他的體力，露伴不知道對自己下了什麼指令，人和替身都被拖進水裡了，腳卻還牢牢地勾在岸上。
啊啊露伴這傢伙耍什麼帥呀，替身明明不是力量型的。
露伴看起來吸了一大口氣，臉頰都鼓起來了，那畫面讓仗助有點想笑，露伴像是察覺他的想法，狠狠瞪著他。
忽然，露伴的臉變得扭曲，耳邊出現一絲鮮紅，筆尖狀的耳飾從仗助眼前迅速流過，被吸入深不見底的潭底。
這樣⋯⋯不行呢⋯⋯
仗助咧嘴一笑，露伴瞪大了眼，臉色變得猙獰，不知道大吼了些什麼，氣泡從他嘴裡湧了出來。
大概是「你這傢伙，不許放手」吧。真不好意思，我東方仗助不是會任你擺佈的男人。
仗助收起替身，闔上眼睛，任由自己墜入漩渦之中。
§
孩童歡快的嬉鬧聲傳入耳裡，仗助猛然回過神，像是從一個很長的夢中醒來。
一群男孩正在踢球，周圍有紅色的滑梯、藍色鐵桿的鞦韆，以及漆成黃色的圍欄，相當熟悉的景色。他發覺自己佇立於杜王町的公園，衣物乾爽，沒有半點水痕。
在一聲稚嫩的、帶著懊悔的吶喊之後，一顆球緩緩滾落到他腳前。
「喂！球、踢過來！」
其中一位男孩朝他招手，仗助伸腳一踢，球聞風不動。
怎、怎麼回事？看錯了嗎？
鞋尖像是穿透了球，他揉了揉眼睛。男孩等不及了，三步兩步跑過來撿起球，喊道：
「喂！露伴！你沒聽到嗎？」
仗助轉過身，見到後方的長椅上，坐著一位拿著素描簿的男孩，男孩抬眼一瞥，又低下頭去。
「你這不是有聽到嗎！吶，來一起玩球吧？」
男孩抱著球，從仗助的身體中間穿透而過，像是他不存在一樣。仗助忍不住「哇啊」叫出聲來，想著我該不會是死掉變成幽靈了吧。
「離我遠一點。」
長椅上的男孩冷冷地道，頭也不抬，自顧自畫著畫。
無疑地是岸邊露伴。仗助搔了搔臉頰，隱約瞭解了情況──這大概是許願池顯示的，露伴的過去。
男孩走向長椅，似乎打算在露伴身旁坐下。
「你最近為什麼都不跟我們一起玩了？上次你不是說想看我的絕招嗎？咻咻咻，連續越過三個人，咚──進球，超厲⋯⋯」
「滾開！叫你離我遠一點沒聽到嗎！」
突如其來的大吼讓仗助縮了縮肩膀，男孩同樣被嚇著了，愣在原地。在露伴的瞪視下，男孩動了動嘴唇，想說什麼又作罷，頭也不回地跑回群體。
「露伴那傢伙是怎麼了？」
「別理他了，我們去其他地方玩吧。」
孩童們竊竊私語，推鬧著走出公園。
「自從鈴美姊姊家出事後他就怪怪的，我媽媽說他可能被嚇到頭腦壞掉了。」
「欸，說不定他看到殺人魔的長相⋯⋯會成為下一個目標哦。」
「哇哇你別亂嚇人啊。」
「聽說他下個月就要搬走了，幸好幸好⋯⋯」
仗助配合男孩們的步伐，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，直到話題轉移了，才返身回到公園。
孤身坐在長椅上的露伴腳邊，多了一位不請自來的訪客。
「走開。」
白橘相間的小貓「喵」一聲，用臉蹭了蹭他的鞋子，露伴咬著筆，挪向旁邊的空位。
貓咪原地躺下來，露出了肚皮，一會兒後又翻了半圈，在露伴的雙腳間穿梭。
「我說走⋯⋯開。」
小貓跳上長椅，從露伴的腿上橫行而過，縮折起手掌，在他身側趴了下來。
露伴停下畫筆，抬起頭環顧四周，而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，摸了摸貓咪的頭。素描簿被他放了下來，上頭畫的是剛剛那群踢球的孩童。
在他的撫摸之下，貓咪相當享受地瞇起眼睛。露伴露出了帶點孩子氣又彆扭的表情，像是在說「我才沒有為此感到開心呢」。
真是個不坦率的傢伙。
仗助大剌剌地利用幽靈的身份站在露伴面前，明知道摸不到，還是伸手戳了戳他的臉頰。
不知怎麼的，貓咪警戒似的抬起頭，亮出了爪子──看的是仗助所在的方向。
「欸？我？」
圓亮的貓眼一瞬也不瞬，倏地朝他飛撲而去，貓爪穿透過身體，仗助「哇」一聲，退後了兩三步。
理所當然撲空的貓炸開了毛，對他齜牙咧嘴，激烈地嚎叫。
「誰在那裡！」
露伴飛也似的跳出來，沒有片刻猶豫。
他張開雙臂，用瘦小的身軀掩住貓咪，面目猙獰。
「要就朝我來！不准傷害牠！」
是這樣啊⋯⋯露伴你這傢伙⋯⋯
仗助忽然感到一陣暈眩，雙腿一軟，跌坐在地。
他徒勞地抬起手，想碰碰露伴那張顫抖著雙唇、泫然欲泣的小臉，而後眼前一黑，失去了意識。
§
仗助睜開眼睛，入眼的是一望無際的藍天。
不知道躺了多久，他呻吟著坐起身，背因為碎石子地而發疼。落水這回事彷彿從沒發生，他的衣物全是完好的，連髮型都沒亂。
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傳來，一個人影從潭中跨步上岸，怒氣沖沖地逼近，一把揪住他的衣襟。
「你這個⋯⋯該死的、老愛隨便攪和別人事情的傢伙⋯⋯」
跨坐在身上的男人嗓音發顫，全身上下濕透了，蒼白的臉上佈滿水痕，水不斷地從髮梢滴落。
「露伴⋯⋯」
仗助攬過他的腰，把人按進懷裡。
露伴渾身一僵，任由他抱著。半晌後，安撫受驚的孩子似的，輕拍他的背。
仗助把頭靠上他的肩，彷彿承諾一般地，認真說道：
「吶，露伴，我是沒那麼容易死的，所以你安心信賴我吧。」
「你、你沒頭沒腦胡說什麼啊！」
露伴掙扎著要推開他，仗助不放手，緊摟著他濕涼的身軀，水緩緩地滲進布料，濕潤了衣物。
「啊──混帳！『天堂之門』！」
身體上開出了書頁，仗助「咚」地倒回地上，仰看著露伴的視線游移。
「露伴老師，有沒有人說過你閱讀的表情很可怕？」
仗助抬起軟趴趴的手，「瘋狂鑽石」輕輕觸上那張臉龐，將上頭的傷痕一掃而空。
岸邊露伴撇頭望著窗外，刻意忽視對座的男人。
「露伴，你該不會還在為那件事生氣吧？」
仗助湊近了那張令人煩躁的臉，他看了一眼，很快移開視線，冷淡地道：
「你為什麼覺得我要為那種事生氣？」
露伴身為漫畫家的那一部分不得不佩服，仗助弄乾衣服的方法相當有創意──「瘋狂鑽石」一瞬間把衣物扯裂，擰乾每一塊碎布，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復原。
「因為⋯⋯就是⋯⋯啊，我真的什麼都沒看到啦。」
仗助搔搔臉頰，微微紅了臉。
露伴懶得吭聲，他反倒得寸進尺，坐到身旁的座位。
「吶，露伴──」
「仗助，可以拜託你安靜一點嗎？」
見了露伴的表情，他識相地閉上了嘴，卻沒半點回到對座的意思。
天還亮著，遠方的農舍已經點起燈火，明明半天不到旅程，預期之外的漫長。
隔壁的男人打起瞌睡，隨著車廂震動，一顆頭在空中左右搖晃。
麻煩的傢伙⋯⋯
露伴朝旁挪了挪，肩頭先是被輕輕一點，沉沉的重量接續在後。
倚在身上的人發出平穩的呼吸聲，看著那張毫無防備的睡顏，露伴掩嘴打了個呵欠，睏意如同車窗外的暮色，緩緩地侵襲而來。
Fin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