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2月12日 星期二

【樓誠】路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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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明台知道我們的事了。」

明誠關上副駕駛座的門,替自己繫上安全帶,抬眼對上明樓的目光,像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扯起嘴角,突然拋出這麼一句話。

明樓愣了愣,端詳明誠從容的神情,淡然地問:「怎麼回事?」繼續轉動方向盤,將車子駛離停車格。

「他一臉慷慨赴死的樣子找上我,劈頭就說他說看到我們接吻了。」似乎是回想起明台當時的表情,明誠語氣裡滿是笑意。

「什麼時候?在哪見到的?」明樓詫異。

「不清楚,」明誠聳了聳肩,「他不告訴我也就罷了,還反過來問我一堆問題。」

「問什麼?」這會兒明樓皺起了眉。

「問的可多了,問我們什麼時候在一塊兒、怎麼會發生這種事、誰先告白的、怎麼能瞞他這麼久,問得我頭都疼了。」

行駛出大學校門,明樓拐了一個彎開上快速道路,他幾乎可以想像明台纏著明誠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情景,「這小傢伙……你回答了?」

明樓聽見自己的聲音流露出些許緊張,明誠必定也察覺了,他抿起唇微笑,一絲狡黠在圓亮的黑眸中閃爍。

金色的稜線勾勒出他的臉龐,遠方的斜陽將要下沉,紅橙餘暉宛若一團火苗,即將燃燒整個天際。



明樓放假回國的第一頓晚餐進行得相當不尋常。

時隔一年多後再度坐上明家餐桌,大姊沒變,叨念他出國念書把人都給念瘦了,逕至安排好明後幾日要上館子,順道添購些行頭,吃喝購置的行程涵蓋舊慣例及新愛好,緊湊到像是濃縮了全年精華。

明台個子長了不少,仍是個熊孩子,在旁出主意,如數家珍般提出哪些餐館的菜色最合他胃口。

明誠靜靜地吃飯,只有提及他的名字時才會虛應上幾句。

青春期只用了這麼短的時間就將他塑造成另一種模樣,像夏秋時節徒然抽高的嫩苗,手腳的安放都有些彆扭的味道,好不容易吃出來的飽滿雙頰也因此消陷,明樓忍不住朝他碗裡添上幾塊肉,「多吃點。」

或許是變聲期的男孩惜字如金,明誠以暗啞的嗓音應了一聲,很快把視線移回碗裡,處於青少年的過渡期,他的臉龐稚氣未脫,增添了幾分陰鬱,仍讀得出羞怯。

羞怯是童年在他身上刻畫出的痕跡,每當外人誇讚他,他回以難為情的笑容時尤其明顯,儘管隨著年齡增長變得模糊,明樓總是能捕捉到一絲蹤影。

明鏡佯裝夾菜,接連對他使了好幾個眼色。明樓微微頷首,清了清喉嚨,「阿誠,晚點的時候到書房來一趟,大哥有事和你談談。」

明誠一愣,筷尖的菜梗落回碗裡。

明台大聲埋怨:「大哥一回來就要罵人啊?」

「誰說要罵人了?」

「進書房不就是要訓人?是那事對吧,阿誠哥他交、唉!」明台哀號一聲,「大姊!阿誠哥踢我!」

明誠一臉沒事坐得筆直,以碗就口吃飯,忽然身子一晃,碗緣嗑上他的唇,他放下碗筷瞪視明台,對桌的小少爺吐了吐舌頭。

「大姊!明台踢我!」

「他先的!」

這下兩個小傢伙毫不掩飾行跡,伸長了腿桌底下戰得波濤洶湧。明鏡不得不拉高音量,「好了好了!你們兩個消停會兒,都別鬧了好好吃飯!」

靜是靜下來了,無聲的擠眉弄眼之戰還在持續,明樓貢獻了幾個目光後終歸平息,他欣慰地想,大哥的威嚴還在。

一頓飯後小的那個收碗筷,稍大的那個刷碗,留在餐桌的反倒挨一頓念,「讓你跟他談談,你叫他進書房做什麼呀?瞧把孩子嚇成什麼樣?」



明樓在門框旁停滯了一小段時間,才踏進廚房,明誠察覺他的步伐聲,背微微地僵直了,待他進入視線範圍,喚了一聲大哥。

「阿誠,弄完了和大哥出去走走?」

「去哪?」水槽中空無一物,明誠手上拿著最後一塊餐盤,泡沫已被洗淨,他任水流持續流經潔白瓷面。

「……便利店?」意料之外的答覆,明樓腦筋停擺了片刻。

「買什麼?」明誠用拇指搓洗盤底,盤子在水流下緩緩轉了一圈,他翻到內面,重複一次動作。

「買點喝的。」

「大哥……你要喝什麼?」明誠在水槽裡甩了甩單手上的水滴,拉開了冰箱門,另一手仍持著瓷盤。

明樓看著冰箱內玲瑯滿目的飲品,耳邊又傳來刷洗的咕溜聲,覺得疲憊得需要來點咖啡因。

罐裝咖啡不是他平常日會有的選擇,一口啜飲裡,豆香十足,濃郁口感豐富,奶味稱得上甘醇……在舌尖上混合起來怎就變了調?



「大哥。」兩下叩叩聲響後,明誠推開書房的門。

他的髮梢微濕,殘留著沐浴後的水氣,柔軟地垂落在前額,身上寬鬆的家居服讓他看起來像是個毫無防備的孩子。

「阿誠,坐。」

明誠坐得戰戰兢兢,明樓在闔上手中的書時感受到窺視的目光,一抬眼他已經別開視線,低垂眼簾望向擱在膝上的手。

「阿誠,接下來升初三,要考中考了,」大約是猜測到話題走向,明誠微微收緊指節,明樓維持溫和的語氣繼續道:「聽大姊說,你的功課出現明顯的退步。」

「大哥,我……」明誠眼神閃爍,似乎是逼迫自己看向他的眼睛,話音懸在空中。

「因為交女朋友了?」

他的神情一瞬間複雜起來,像是在點頭和搖頭之間抉擇,最後垂下了眼,相當於默認。

明樓輕輕地長吐一口氣,失落感油然而生,從明鏡那兒聽聞這事的時候,還認為單純是個誤會。

他的手機裡留有一個多月前和明誠互通的訊息,明樓甚至比大姊更早知道有位女同學邀約他看電影,他以為他們無話不談,卻是家中最後一個知曉的人。

記得明誠更小的時候,難得在學校裡和同學起了爭執,鬧得渾身是傷,打架原因兩個孩子誰也不願意說,雙方家長互相陪不是,明誠最終只願對他一個人透漏。

明誠還曾自責地告訴過他,考試時無意間看到隔壁同學的試題卷,發現自己落入一題題目的陷阱,相當後悔為了考好成績而修正了答案。

不過是前陣子忙於資格考,一段時間疏於聯繫,沒料到青春期的孩子變化如此之快。

「大哥,」明誠略微擔憂地看著他,艱難地開口:「其實我……我……」

那雙黑眸之中流露出畏怯,手收緊了又放開,梗在喉頭的話終究是沒說出來。

明樓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,問道:「要不要出去走走?」

明誠點了點頭。



明樓記得兩個小傢伙更小一些的時候,有時放學後推開家門,會看到明誠默默在沙發上看書,明台則是獨自打電動玩具或是看電視節目,每當看到這個景色,他就知道兩個小傢伙又吵架了,而明誠是退讓的那一方。

通常他們爭得是雞皮蒜皮的小事,小到連吵架本身也沒人願意承認,此時明樓會牽起明誠的手,和他一同散步到街口的便利店,一支冰棒或一罐汽水便能讓他微笑。

很少數的幾次是明台哭了——明誠忍不住先哭的,明台受他驚嚇。

一次是因為明誠作文拿了高分,明台想看,明誠不讓,搶奪間撕破了作業紙,那次他寫的題目是「我的哥哥」;另一次是明台吃了一顆明誠的巧克力,是他同學出國玩帶回來的禮物,總共只有兩顆,明誠用手背抹去淚痕,說原本一個是要給大哥的。

「大哥在你這個年紀也交過女朋友,」他們並行在人行道上,慢步過一棟棟燈火通明的住家,「交女朋友不全然是壞事,但要記著,你的本分還是學生。」發表了一長串如何在課業和感情上取得平衡的演講,明樓的聲音獨自在夜色裡飄盪,幾個句子道來特別熟悉,隱隱約約想起,像是當年明鏡說過的話。

唯一的聽眾望著鞋尖,默默跟在他的身旁,也不知道聽進了多少,有那麼一位女孩佔據他的心神,他的思緒圍繞著她,因而開心、痛苦或傷神,再不是零食能輕易紓解,明樓發覺自己有些想念他毫無保留昂起頭微笑的樣子。

「我猜猜,是那位約你看電影的蘇同學?」特意以輕快的語調開口,從明誠看向他的神情,他知道他說對了,「記得你說過,她不喜歡那部電影。」

女孩對明樓而言並不算陌生,明誠和同學們的合照裡總是不缺她的身影,短訊相談中也常常被提及。

當時明誠描述,最後一首音樂結束後,整個影廳都是細微的啜泣聲,工作人員名單剛開始放送,女孩就拉著他的手往外走,氣沖沖地表示這真是一部爛電影,明誠被她的直率逗笑了。

那部愛情電影裡,男女主角最終沒有在一起。明樓問說,你覺得呢?明誠答道,說實話是有點遺憾,但他們擁有過一段美好的感情,已經足夠好了。

「我還記得她和你同一個社團?」明誠點了點頭,神情和緩了些。

最常看到他倆合影的便是美術社社團照片,有那麼一幕,女孩挨近他看他畫了什麼,明誠朝畫布添筆,笑得很柔軟,像是他筆下的那棟小洋房,是為她而勾勒的未來。

「我感覺蘇同學是個好女孩。」明樓說。

明誠聽到他的話,忽然佇足,臉上流露出一絲難受的神情,路燈冷色的光芒映上他昂起的臉龐,彷若凝了一層薄霜。

「阿誠?」對上他關切的眼神,明誠抿起的唇線微微鬆了鬆。

「其實……」他咽了咽唾沫,聲音乾澀,「我們已經分手了。」

明樓當街張臂給他一個擁抱。

「大哥……很丟人。」明誠掙扎,聽起來相當彆扭。

「又沒人,管他呢。」明樓輕輕拍了拍他的背,懷裡的男孩緩緩地將額頭靠抵上他的肩,似乎因此舉止而十分害臊,他胸腔中鼓譟不息的心跳,微微地傳遞到了胸膛。



「大哥,你跟女孩子分手過嗎?那真的……很困難。讓我感覺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,」明誠低頭把玩手中的鋁罐,凝結在金屬瓶身的水氣聚合成小水珠,滴滴答答落到路面,「我真的是個很糟糕的人。」

他們最終還是去了趟便利店,晚間的那罐咖啡沉在胃底,明樓挑了瓶礦泉水結帳,他扭開瓶蓋潤了潤唇,「阿誠,我認為呢,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存在一種假想的期待,若是這種期待和現實不切合,便會產生失望。」男孩相當認真地聆聽,頻頻點頭。

「雙方期望的落差往往是分手的主因,大部分人會誤以為自己不夠好,而全盤否認自己,其實這是錯誤的,」他繼續說道,那雙注視他的眸裡卻漸漸盈滿困惑,「一個女孩子的看法不能決定你的價值。」

「大哥,不是的,」顧及他的感受,明誠窘迫地擠出一個微笑,「是我提的分手。」

明樓一愣,錯過回話時機,明誠把注意力移回冷飲,金屬拉環被扳開,伴隨一聲清脆的聲響,他啜了一小口,「嗯……有一點大哥說對了,關於期待和……現實的部分……」

像是突然被畫上休止符,話音間隔了許久再沒下文,明誠眉宇間泛著些微苦澀,似乎在思索如何啟齒。

明樓踏過無數遍的歸途,歷經旅外的時光仍是熟悉的景色,明誠依舊習慣走在他的左側,觸手可及的距離,卻從沒哪次感到如此疏離。

他猜不透他望向遠處的目光落在何方,讓他忽視只碰了一口的冷飲,讓他省略沒講完的話語,甚至遺忘控制行走的步伐。

直到家門的燈光映入眼簾,明誠如夢初醒,回望他的臉龐滿是內疚神色,數步之遙外的明樓溫和地笑了笑,越過他坐上門階,拍了拍身旁空位,對呆站的男孩說道:「再陪大哥坐一會兒?」

或許是愧疚使然,明誠微微紅了臉,依言坐下後怯生生地注視他,緩緩開口:「大哥……她和我告白的時候,我是很開心的……」明樓點點頭,鼓勵他繼續說下去,「我們本來就是好朋友……和她相處很輕鬆,很愉快,我會和她分享所有高興的事情,我喜歡看到她笑。」

「我以為交往就是這樣一回事……後來我們越來越好,有一些……更親暱的舉動,事情開始……嗯……不如預期,」明誠雙手環住屈起的腿,不安地輕輕搖晃膝蓋,「大哥,你有沒有過一種感覺,書裡、電視劇裡描述的戀愛都是騙人的,那些形容、心情和反應……嗯……我不知道,和我的經歷不太一樣。」

「依我的看法,人的情感本來就是抽象的,文字描述也好,電視畫面也罷,只是轉換成一種形式表達,這些表達可能會被誇飾,可能會被轉化,必然是會失真的。」明誠聽到一半便別開目光,明樓感覺像是回答錯了一道題。

他把下巴擱上膝頭,視線低垂,弓著背整個人縮了起來,「大哥,我很害怕,我怕我跟其他人不一樣……我怕你跟大姊不喜歡我跟其他人不一樣。」

「不會的,阿誠,」覆上他的手,觸及的肌膚冷而涼,明樓收攏掌心,「不會的。」

藉著伸手拿飲料罐,明誠掙脫他的手掌,大口飲盡,而後圈起手臂,架在雙膝之上,埋頭藏起蒙上水光的雙眸。

「阿誠——」他輕輕地揉了揉他裸露的後頸。

「可是我是個這麼糟糕的人,明明隱隱約約查覺到了,一直視而不見,我傷害到她了,她是個這麼好的人,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,我卻選擇在和她接吻的隔天和她分手。」傾訴的聲調飄忽不定,飽含自責與恐懼,這回他是真定了心,沒讓哽咽喉音阻礙前行,一鼓作氣直抵疼痛源頭。

「阿誠,沒事的,」明樓朝他坐近了點,身側相依,順著他的背脊拍撫,「人活著無可避免地會傷害到其他人,既然傷害已經造成,思考事後如何彌補才是最重要的。」

袒露永遠都不是件容易的事,男孩耳朵接連脖頸浮起一層紅,明樓持續輕拍他的背,直到掌下繃緊的身軀平息顫動,他從胳膊間的空隙窺視他的臉,「別偷哭。」

「才沒哭……」明誠吸了吸鼻子,側頭露出一顆眼珠子看他,語氣裡帶著點委屈,他確實沒哭,只是眼眶發紅。

明樓朝他笑了笑,感覺心頭輕鬆了些,他喝了幾口水潤喉,此時傳來明誠緊張的聲音,「大哥,我、我喜歡……我可能喜歡上我的……學長。」

還來不及看清他的表情,明誠已經把臉蛋埋回臂彎裡。

「他……已經畢業了,不能常常見面,看不到他的感覺很寂寞……我們常常通訊息,想告訴他所有的事,又怕告訴他所有的事,他會嫌我幼稚,把我當沒長大的孩子,再難受的事情,只要他告訴我『沒事的』就會好起來。」

或許是黑暗的視野給他勇氣,又或者是這份心情鼓舞了他,訴說的語調趨於平緩,輕柔的像是讀一篇床邊故事。

「我想他知道我喜歡他,又不想他真的知道,我們現在的關係就挺好的……他人太好了,不會說出傷害我的話,但他一定會很困擾的。」

明樓終於想起來吞下那口被含得溫熱的水,止不住地想,究竟是遺漏了什麼蛛絲馬跡?那孩子的生活圈裡有這號人物?

「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吻他……在夢裡,醒來後慶幸只是一場夢,」他小聲地笑了起來,以自嘲的那種方式,似乎也不在意是說給誰聽,低聲地像是自言自語,「我只想要參與他人生中很小的一個部分,他是個很優秀的人,值得世界上所有最美好的事物……」

嚥下的水流經之處隱約升起一股灼熱感,他的胃忽然像是在控訴一般,隱隱作疼,他實在不該在過於豐盛的晚餐後,又攝入這麼多液體。

「阿誠?」身旁的男孩靜默了過長的時間,呼吸聲規律而沉緩,明樓湊近查看,他闔上了眼,顯然已經陷入沉睡。嗅著了不太對勁的味道,他一把抓起已被飲盡的空罐,就著昏昧燈光使勁看清花俏包裝上的字。

天殺的,這孩子居然在他眼皮底下偷喝酒了?



明誠睡得昏昏沉沉,半攙扶走起路來踉踉蹌蹌,索性將人打橫抱起,考量到他的身高及重量都不是以往那個小小孩,明樓就近選擇,目的地是自己房間。

長年翻書持筆的手臂肌肉很快到達極限,把人放上床時不得已粗魯了些,明誠悶哼一聲,迷迷糊糊睜半開了眼,微撐起上身,輕聲低語。

明樓挨近想聽清,忽然一陣輕柔的壓力印上雙唇,溫熱的氣息混雜些許酒味竄入鼻間,時間像是在那一刻永恆地暫停。

他終於聽明白,柔暖唇瓣反覆呢喃,如珍視之物般的詞彙——哥哥。



繁雜思緒在腦內喧囂,深夜靜寂,明樓清醒未眠,嘗試捕捉一種模糊輪廓,推論一條因與果,於是明誠從熟睡中驚醒時,他立刻察覺了。

明樓第一時間閉上眼睛,佯裝入睡,他們或許需要另一場對談——倘若酒精沒有抹去他的記憶——然而不該是現在,今夜已經足夠漫長。

從床墊變化度和被褥窸窣聲推測,明誠坐起身左右環顧,而後輕微地倒抽一口氣,凝神屏息,明樓闔著眼,依然能感受目光落在自己臉上,男孩靜了良久,久到足以判斷,他仍記得。

他小心翼翼移動到床沿,躡手躡腳步出房門,遠處隱隱傳來沖水及水流聲,周圍再度回歸靜默,明樓禁不住猜想,他是否會懊悔地回到二樓房間,徹夜難眠?聽聞門把轉動聲,他趕緊閉上了眼。

床墊凹陷,男孩把自己縮回被窩裡,朝他的方向靠了靠,鼻息間帶著一絲薄荷香氣,黑暗中逐漸平穩的呼吸聲伴隨,溫暖體溫相依,他不知不覺陷入夢鄉。

當晚明樓做了一個夢,他在河裡載浮載沉,拼命逆流而上,為解決一道亙古難題,他必須尋覓河的起源。

可一條河擁有這麼多支流,自然而然伴隨冬夏融雪,混雜陰晴降雨,成為每一顆水滴,彙成每一條細流,最終片佈大地。

你怎麼能找到一條河流真正的源頭?他筋疲力竭,順著水流漂向大海,才豁然明白,錯綜複雜的脈絡裡,始終只有一個盡頭。



太平洋另一端的生活記憶混淆作息,明樓睜眼時,天剛破曉。

他下床的動作放得很輕,不知怎麼地明誠醒了,睡醒惺忪地打了個呵欠,含糊地叫了一聲大哥,溫順而毫無防備的模樣。

「還早,再睡會兒?」明樓不自覺放輕音量,低聲哄道。

明誠搖搖頭,揉了揉眼睛,「我醒了……大哥餓了嗎?」

於是他們悄聲無息地溜出家門,明樓問他想吃什麼,明誠答想吃生煎包。

他想起那間只有他們倆會吃的早餐店,笑著說大姊和明台老愛抱怨那間的豆漿有怪味,而他必然是說對了,明誠昂起臉龐回以一個微笑,雙眸明亮如雨後晴空。

那一個清晨的陽光宜人,空曠的街道寧靜,對談間他們恢復了一直以來的默契,氛圍祥和如退潮後的沙灘,平整而柔軟,紊亂的沙粒深深地淹沒在深夜滿漲的潮水裡。

直到明樓結束短暫的假期,再度和家相隔遙遠的距離,誰也不曾提起那一個夜晚,他們之間互動依舊,然而潮水總會留下貝類作為蹤跡。

有那麼一段時間,蘇同學消失在明誠的生活圈裡,言談中不再被提及,連合照兩人間也會相隔幾個人影,而後冬去春來,土壤之下有株嫩芽悄然滋生,寒假過後蘇同學回歸到他身邊最近的位置。

那場深夜對談遺留下的痕跡變得更加透明,明誠不談,明樓也就不問,在一段封閉環境的時期,處於一個急於戀愛的年紀,課業施予的壓力會使人本能地尋求心靈慰藉,進而誤解崇拜與傾慕,對不適合的人傾心。



「你呀執意走學術這條路,公司的事我是不指望你了。」那一陣子正逢明家事業擴展期,明鏡日日忙得昏天暗地,好不容易擠出時間來和他吃上一頓飯,隨口念了幾句。

距離明樓上次返家一年有餘,明誠已經換上高中制服一個學期,甚至代為處理明台念初中的瑣碎事宜。

「做研究就像採礦,處處是被探盡的礦區,要不在礫石中撿尋剩餘的金粒,要不跋山涉海,找尋未開發的礦山,哪項都不是易事。」飯桌上他不敢多吭一句,只在書房內暢所欲言,明誠切了盤水果,各為彼此倒上一杯茶水。

兩個方向之間明樓選擇了後者,學海無涯,前路蒼茫,歷程稱不上順遂。

他參加了一場同學會,諸多大學同期事業上小有成就,取得碩士文憑的正準備大展鴻圖,考量家族事業背景,不乏有人說,明樓你做研究實在是可惜。

他早明白博士這條路不容易,心力的耗費之多仍是在預料外,不得不一再推遲返家時間,缺席弟弟們求學階段的始末。

「大哥,即便他人有非議,哪怕是最親的人,只要你明白這件事情的價值與意義,就該堅持下去,」明誠靦腆地垂下眼簾,「……有人告訴過我的。」

他的嗓音歷經完變化,低沉而純淨,聽來格外令人信服,明樓啞然失笑。

明誠小時候體弱,游完泳的晚上必然會發燒,明鏡相當心疼,勸他別繼續學游泳了,打打羽毛球不也挺好——若不是明樓和他說了這番話,他差點就要答應了。明樓知道那孩子不甘心放棄的,游泳是他當年學習的運動項目裡,唯一贏過明台的。

明誠拾起茶杯,說再去添一點茶,轉身前低聲說了一句話,音量相當輕,明樓還是聽明白了。他說我最喜歡大哥念書的樣子。

瓷盤上的梨是恰好入口的大小,番石榴仔細剃除了籽,依他喜好是偏脆的口感,杯中的碧螺春茶色淡雅,入喉清香不澀,源於明誠總是能耐心地等待滾水降至適宜的水溫。

真傻,明樓自嘲,那條河在冬季也未曾枯竭。



在明誠留意到他前,明樓便從車窗看到他了。

明誠正和幾個同學一同走向校門,一路上談笑風生,舉手投足間流露從容自信,聽明鏡說,他相當努力學習,時常拿到全校前幾名的好成績。

他換了個清爽俐落的髮型,據說是明台看上一間新的理髮店,非要拉他一起去壯膽,推高削薄露出後頸,十分襯他的臉型,減了些儒弱之氣,看起來相當精神。

個子也比一年前長了不少,變得合身的白襯衫下隱約顯露結實線條,褲長似乎追不上他的生長速度,長腿一邁,褲管之下裸露一截腳踝。

「阿誠哥!這裡!」明台下車朝他招手,明誠目光飄向駕駛座,臉龐驟然一亮。

行駛至餐廳坐定,明鏡對他說這兒我們常來,愛吃什麼你自行作主,明誠建議了幾道菜色,明樓笑了笑,把菜單遞給他,說不如你替我決定。

明誠看了看明鏡,明鏡沒意見,笑說我們三人中就你最懂你大哥的口味。

用餐時明鏡問起明樓學業,突破了最初找尋方向的瓶頸,研究進展得十分順利,隨口談起最近著手的論文,明鏡立刻擺了擺手,說你那些艱深的東西我不懂,明樓說阿誠都懂了,大姊您一定能懂,明鏡念他,阿誠讀自己書還不夠嗎?你還逼他聽啊?明誠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扒飯,偷偷揚了揚嘴角。

明樓一週有半數的日子不知窗外陰晴,困在抽象的理論和繁複的數字裡,有時他會和明誠概述,在過程中審視邏輯,無論他是明白或不解,局外人的反饋總像是流入密閉室內的一股清新氣息。

不否認明樓也藉此維持聯繫,近來明誠大幅降低傾訴的頻率,甚少提起課業或人際關係,只有偶爾會同他談起未來發展的問題。

他像隻換毛後的雛鳥,擺動新生的羽毛,蓄勢待發,放眼更遠的天際——欲飛往他所在的遠方。

「咱家孩子真的都大了。」明鏡感嘆。

「辛苦大姊了。」明樓拍了拍明鏡挽著他的手。

他們倆倆並排,慢步在家附近的街道,舒緩吃得撐的肚皮,明樓的目光落在明誠的背影上,從拉長的影子看向邁步的雙腳,再順著修長的雙腿向上游移,視線從此停留。

「大姊!阿誠哥欺負我!」直到明台突然轉身,明樓才心虛地別開了眼。

「你們兩個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吵個沒完?」明鏡被明台拉著手告狀,語氣十分無奈,明台轉頭朝明誠吐了吐舌頭。

待明誠退至他身側,明樓問:「怎麼回事?」

原來是明台說讓大哥教他功課,肯定比阿誠哥教得好,明誠反駁你自個兒不努力,別浪費大哥時間,兩人便爭了起來。

明樓笑道:「你呀,讓著他點,省得挨大姊念。」

「大哥,能讓的我都讓了!」明誠忿忿不平,與他視線相交時突然垂下了眼,「……其餘的讓不得。」

那一夜從來沒有真正的結束,河水悄悄地浸溼了他的雙足。



明樓有位一起上酒吧的朋友,是同研究領域的學長,能理解東方人相對內斂的情緒表達,對於各學派的看法也相當契合,稍微尖銳的諷刺常使彼此會心一笑。

他總愛勸飲烈酒,屢屢被明樓婉拒也不在意,獨自喝茫,醉至一個程度便開始埋怨,常說起童年,說起父母失敗的婚姻,將人生一切不順遂歸咎於此。

當這位朋友告知他即將結婚的時候,明樓是相當震驚的——他連交往多年的女朋友懷孕時也不願踏入婚姻,如今小孩已是一歲多的年紀。

看出明樓微妙的情緒,他罕見地在醉前袒露心聲,他說我的孩子日前第一次叫我爸爸,小小的手握著我,對我毫無保留地微笑,我就是他的全世界,你知道嗎?我必須擔起他的期待,我得配得上爸爸這個稱呼。

明樓淺淺地笑了,他說我明白,我真的明白。

婚禮那一天,他的祝酒詞這麼說了,他說朋友們,你們不要低估自己的可能性,人生就是一場未知的探險,你永遠不知道你會遇到什麼樣的驚喜。

這回明樓沒有拒絕他遞來的那杯酒。

隔日早晨,他迷茫地在床上驚醒,連怎麼回到家都記不清,唯獨清楚地記得昨夜的夢境,他回到了那個清晨,回到了那個夜晚,回到了時間永恆地暫停的那一刻。

他摀住了臉,羞澀得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,那條河終究是淹沒了他。

日後這一幕時常在夢裡糾纏,像是被困在循環播放的片段之中,明誠睡眼惺忪地喚大哥,在柔和晨光裡和他道早,接續在他吻了他的夜晚之後。有時明樓回吻了,有時他做得更多。



「每當學習到煩躁的時候,我就畫畫,」明誠立起畫架,從櫥櫃中選了一幅畫作擺了上去,「大哥,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幅。」

明樓站在絕佳的觀賞位置,明誠與他並肩而立,他們的手臂似有若無地相觸,是一幅風景畫,高聳的峭壁填滿整個畫布,氣勢磅礡的水流從中奔瀉而下。

那是寒假時,他們全家一起看過的景色,當時明樓已經取得博士資格,明鏡說什麼也要帶著兩個小傢伙到國外找他,考量到這是考生的最後一個假期,應當好好衝刺,明樓是相當反對的,明鏡說正是因為他們倆是考生,無法參加你的畢業典禮,才更要安排這趟旅行。

「大哥……記得以前我說過喜歡的人嗎?」明誠站得更挺直了些,沐浴在七月盛夏的光線裡,雙眸神采奕奕,「我覺得他明白我的感情。」

「我想知道他的答覆。」明誠專注地望著他,眼神沒有一絲閃爍,他表現得無所畏懼,然而他是明誠,是面對他時永遠藏不住羞怯的那個孩子,明樓握住他輕顫的手。

「那是一座很美的瀑布,」明樓看向那幅畫,緩緩開口,「它的存在讓人感覺渺小,它的聲響掩蓋周圍一切聲音,像是被世界隔離,它很美,美得使人無比孤寂。」

他還記得那一日,磅礡的水流沖刷結滿冰霜的峭壁,震耳欲聾,他輕輕觸碰明誠冰冷的手背,將之收入掌心,他們對視的目光中飽含千言萬語,在轟隆轟隆的聲響之中,終究誰也沒開口。

明樓凝視他的雙眸,柔聲說:「那個時刻,我無比慶幸你在我身邊。」

然後他鬆開明誠的手,走上前將那幅畫取了下來,「阿誠,你接下來要念大學了,我認為大學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個階段,有機會接觸各種不同的人事物,增長視野,探索自我的可能性,有更不一樣的成長。」

明樓把畫收進櫥櫃裡,感受到明誠的目光直勾著後背,此時他瞥見了另一幅作品,是一幅春日裡的花景。

明誠小時候學畫畫的地方離家不遠,是步行可至的距離,途經一棟紅磚建築,裡頭總有一隻狗在吠,每每路過此地,明誠便央求他繞道而行。有回明樓讓他待在街口,自行走近門欄,探了探裡頭後招他過來,告訴明誠別怕,牠出不來。

後來明誠年紀漸長,不再需要他牽著去上課,某日他神神秘秘地拉著明樓出門,路過門欄,彎過磚牆,到了建築物的後邊,一棵盛開的白玉蘭赫然挺立,那是明樓頭一次見到綻放得如此繁盛的白花,明誠說,大哥你知道嗎?在春天這兒會開出最好看的花。

「大哥爭取了幾所學校的教職,相當有機會錄取,留在國外任教……」明樓闔上櫥櫃的門,明誠的神情使他喉頭乾澀,「阿誠,我的意思是……」

「大哥,」明誠中止他,擠出一個微笑,「已經足夠好了。」



明樓敲了敲明誠房門,等了好一陣子沒有回應,才憶起昨日明誠說過要做飯,這個時間點該在廚房。

菜刀落在砧板上的鈍音斷斷續續,隱約參雜吸鼻子的聲音,明誠用手背抹了抹臉,明樓忽然停在門邊動彈不得,彷彿渾身血液凍結。

「大哥?」轉向他的臉龐依稀殘留著淚痕,明樓這輩子第一次感覺自己如此窩囊,他迫使雙足前行,伸手抹去明誠臉上的淚水。

「是大哥不好,我會留下來。」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十足驚慌,明誠愣愣地望著他,眼眶泛了整圈紅,那水痕怎麼抹也抹不盡。

「阿誠,我不待國外,我會留下來。」明樓把他按近懷裡,摟得很緊很緊,手指伸入髮絲,唇瓣貼近耳際細語。

「大哥……」明誠僵直了身,動也不敢動,悶悶地喚了一句,明樓捧起他的臉,吻了吻他的嘴角,不知為何有股流淚的衝動。

「大哥、等等,你先別動。」明誠輕輕地掙脫,小心翼翼地把手中菜刀放回砧板,抽了張紙巾按去明樓眼角的淚,再擦了擦自己的臉,聲音裡藏不住笑意,「現在行了。」

明誠撞回他懷裡,腦袋擱上肩頭,緊緊環住他的腰,明樓手掌撫上他笑得一抽一抽的背,呆看著砧板上切到一半的洋蔥,哭笑不得。

夜裡,明誠抱著枕頭推開他的房門。

「大哥,你知道嗎?就算你不回來……」明誠背對著他,把自己蜷成一團,「我以後也會去找你。」

明樓朝枕頭交界處移了移,伸手攬他,直到溫暖的後背熨貼上胸膛,他吻了吻明誠發熱的耳,輕聲說:「我知道。」



「我說我先告白的,他一臉不可置信,說我就知道你對大哥的心思不單純,」明誠低聲笑了起來,「他又問,那大哥回什麼了?」

「我說也沒回什麼,就在一起了,他說我騙人,我說不然你去問大哥啊,他癟了癟嘴不說話,盯著我的臉看了很久,才說大哥居然真的和自己弟弟在一起,衣冠禽獸。」

「咱家的孩子怎麼講話沒規沒矩?」

「後來他嘮嘮叨叨,說覺得被我背叛了什麼的,居然瞞他這麼久,」明誠收斂了笑意,直視著前方,「最後慎重聲明,他不會告訴大姊,叫我們自己跟大姊說。」

「咱家小弟還是挺可愛。」聽見明樓這麼說,明誠揚了揚嘴角。

太陽已經沒入地平線,天色完全暗了下來,明誠的側臉在一盞盞路燈照耀下明昧不定,視線不知道是落在前車的尾燈還是道路的盡頭,又或許是更遠的遠方。

明樓記得明誠小學時和人打架的那次,他怎麼也不肯說原因,被罰不許吃晚飯,半夜明樓偷偷帶他到廚房,塞了塊餅乾進他手裡,明誠小口咬著,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,說他們笑我沒有父母。

明樓安慰他,說我跟大姊也沒有,明誠沒有拒絕擁抱,也沒有停止哭泣,他說那不一樣,大哥你不懂,我是被拋棄的,那不一樣。

那一日明樓進到廚房,看到他流淚的樣子,倏地想起這件往事。

想到若是真有另外一個人出現在明誠的生命裡,取代了他的位置,想到社會期待苛刻,想到世俗眼光傷人,想到那個淚眼汪汪的孩子反覆說著你不懂。

明樓下了快速道路,駛進小區街道,小洋房的車庫鐵門緩緩開啟,整棟屋子亮起柔和的燈光。

「嘿,」汽車熄了火,明樓伸手托住青年臉緣,拇指撫過他的臉頰,「有我陪著。」明誠垂下眼簾,吻了吻他的掌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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